潮新闻客户端潮客李新章
刚念小学时的某个夏天,要放暑假了。晚饭时,母亲宣布一项规定:“明天起,兄弟仨每割五斤兔草、喂一顿猪、打扫一次卫生、浇一次蔬菜各得一分,下稻田拔秧每米得二分,我记工分,开学前宣布总分,予以奖赏。”讲完,特意朝我看看,我红脸,低头。兄弟仨,我是老二,哥长我四岁,弟小我两岁。割兔草,哥割满五斤时,弟有三四斤,我最多两斤;拔秧时,我向前一米多,弟已领先我一半,哥早已在五米开外……在干活方面,哥与弟天赋异禀,而我总要比他们慢一拍。
为此,父亲常说我:“每家总要出那么一个。”
暑假结束那天晚饭后,母亲就要宣布名次,全家人的脸上都挂着欣喜的笑,唯独我闷闷不乐。那晚,我洗完全家的饭碗,低着头,打碎了饭碗似的。坐在我对面的父与子,时不时地看我,窃窃地说着什么。只有那盏十五支光的电灯,温暖地抚慰着那个低着头的孩子,如母亲温存的目光。
母亲从灶头间里走出来,像揭谜底一样揭开饭篮的盖。从篮子里她拿出一个番茄递给我哥说:“老大发挥了带头作用,奖你一个番茄。”递我一个落苏说:“老二有进步,奖你一个落苏。”再把一根黄瓜给了我弟说:“从小勤快的老三,奖你一根黄瓜。”
次日上学路上,三弟责怪母亲没公布总分和名次。大哥却说:“公布了,番茄甜的,理应排第一。黄瓜是脆的,该排第二的。落苏不甜不脆,不能生吃,只能排最后了。”说完,他特意朝我看看,我红脸,低头,不敢看他。暗想:“落苏软,该让人捏。”
放学后,我见母亲在菜园里,正把一根稻柴绳扎在一只特别健壮的落苏上。便上前问她:“妈,落苏代表最后一名吗?”母亲说:“我不这么认为。你想不想当第一个学会种落苏的儿子?”听到“第一”这个词,我忙微笑着点头。
跟母亲学种落苏,从扎稻柴绳做记号、选种开始。交秋后,母亲把扎稻柴绳的那几个落苏剪下来,挂在屋檐下晾晒。月余,等落苏都晒干瘪了,便可放在簸笾里搓碎。在秋风中,扬弃所有的糟粕,包括瘦弱的种子和不开心的往事。母亲说:“留下来的,都是很溅的种子。”家乡语,溅就是强壮的意思,像溅出来的水珠一样饱满,有力道。劳动人民的语言虽朴实,却形象,却生动。
次年春节后,母亲教我用打钵机打了四十个土钵(直径十公分,高十五公分的圆柱体土坯),上面陷下一个拇指粗细的孔,孔中投放三颗落苏的种子,支起半月形棚架,盖上透明、保暖的薄膜,静候发芽。
两周后,出苗。再两周,等秧苗长到一虎口高,便可连苗带钵移种到钵洞之中。一垄园田,我与母亲一起,预先打好四排间距四十公分的钵洞,正好放置四十棵带土钵的落苏秧苗。凡长出两苗或三苗的土钵,须拔去弱苗,只留最健壮的一棵。
春风暖脸时,四十棵落苏均长到齐腰高了,水灵灵的,生机盎然。陆陆续续,零零星星开出的小花,幼稚地笑着,露出五瓣浅紫色的门牙,一看就是落苏的孩子。几天后,菜园一隅满是落苏花,远远近近,高高低低,仿佛夜空里的星星,春风一吹,晶莹的小眼睛还一个劲儿地眨啊眨的。母亲情不自禁地唱起田山歌:“油菜开花胜黄金,呀么,落苏开花满天星……”
那年,落苏长势特别好,换来的经济收入远比往年多。母亲发明了一道新菜——落苏丁鸡蛋饼,全家人都说好吃。母亲说:“落苏丰收,老二付出了大半年的坚持和努力,付出了多次手掌起多个血泡的代价。”那一刻,我终于成为全家人目光的焦点。
长大后才明白,母亲当年的所为,呵护了一个男孩脆弱的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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